
战争,这个词语本身就足以引发人们从恐惧到敬佩的一系列情感。
我们中的一些人选择对它视而不见,仿佛对战争的回忆和思考会在某种程度上将它拉得离我们更近;其他一些人则对它着迷,能从中寻求刺激和魅力。作为一名历史学家,我坚信,若想弄清楚过去的一切,我们就必须将战争纳入对人类历史的研究中。战争造成的影响太过深远,忽视它就是忽视了一种强大的力量,类似的力量还有地理、资源、经济、思想、社会和政治变化,它们塑造了人类的发展历程并改变了历史。

文 / 玛格丽特·麦克米伦
我们常常把注意力放在战士身上,放在他们的战斗、他们的胜败上,却没有给予那些自愿或不自愿卷入战争的平民以足够关注。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平民也会成为战争的支持者,会敦促他们的政府或社区发动战争;就像18世纪90年代的法国革命者或是**次**大战中的许多人,在那年春天,柏林也有很多人在等待着苏联的到来。就同参战者在他们的著作中经常提到的那样,平民往往比身在前线的人更仇恨敌人。
战争并非总对平民不利;无论是分享因胜利得来的战利品,还是寻找更好的赚钱机会、取得成功或打破禁忌,他们都可以从战争中获益。然而平民同样是战争的无辜受害者,他们因战败而付出沉重的代价,遭受了饥饿、杀戮、强奸、奴役、强迫劳动或被大规模地驱逐出境。
正如1945年5月柏林地窖里那场关于苏联军队可能会采取什么行动的谈话所示,普通女性普遍担心会在战争中迎来厄运。纵观历史,在不同时代和不同地方,女性一直都是战士们的奖品,会被掳去给他们当老婆或被当场强奸。“你们可以强奸妇女,”一位法国突击队队长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期间对他的部下说,“但要谨慎行事。”当苏联军队在从纳粹手中解放出来的领土上干出强奸的丑事后,斯大林为之辩护的做法令身经百战的年轻南斯拉夫共产党人米洛万·吉拉斯震惊不已。“想象一下,”苏联的这位领导人说,“一个人从斯大林格勒战斗到贝尔格莱德——在他自己那被摧毁的土地上越过1000千米,跨越他的战友和**爱的人的尸体。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正常人的反应?在经历了那么恐怖的事情后,和一个女人开开玩笑又有什么可怕的?”
据统计,仅在1945年,德国就有成千上万的妇女在短时间内被苏联士兵强奸,其中的一些人甚至遭到了轮奸。柏林一位匿名妇女的日记记录了她和邻居在等待苏联士兵初次到来时的忧虑心情。让柏林人宽慰的是,他们**次遇到的男人似乎都很友善,有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毕竟“只是男人嘛”。但随着他们开始喝酒,这种宽慰的心情变成了沮丧和恐惧。
苏联当局几乎不去约束他们的士兵,还允许他们大肆抢劫库存的酒精——这有助于士兵们释放可能拥有的任何压抑感。日记的作者设法说服士兵们别碰一个受伤的年轻女孩,但她本人却在那一晚和随后的几天里遭到多次强奸,直到**后找到一位保护人才结束。她甚至发现自己的处境中存在一种“绞刑架幽默”。她注意到,苏联士兵首先会选择更丰满一些的女人,比如当地酿酒师的妻子——在战争期间,她一直设法让自己吃得好。
直到德国共产党开始抱怨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遭到强奸的时候,苏联领导人才意识到,残暴地对待德国人民并不是他们争取社会主义事业成功的有效途径,而且这样做正在损害苏联在其他怀有善意的国家心目中的声誉。1945年8月,苏联占领区指挥官朱可夫元帅说:“在德国反法西斯分子看来,这样的行为与其他未经批准的行为给我们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损害,尤其在战争已经结束的今天,为法西斯针对红军和苏联政府的斗争提供了极大的助力。”

由于女性常常被视作国民的先觉者,因此对她们有可能与敌人厮混在一起的任何行为,社会都会做出野蛮的反应。在法国,解放之后,与德国人有过关系的女性都被剃成光头,公开受辱。在战争期间的德国——纳粹将女性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成千上万波兰奴隶被带到德国农场工作,他们与当地的妇女发生了性关系,人们也对他们的前景感到格外担忧。“当他们侵犯我们人民的核心,让德国血统的女性受孕并腐化我们的年轻人时,”种族纯洁办公室的负责人说,“我们不可以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盖世太保们没有袖手旁观,他们在德国各地以“违禁接触”为罪名,公开地绞杀波兰人。有时连德国女性也要一同受罚。在美丽的小镇埃森纳赫——音乐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出生的地方,一个女人被要求站在主广场上,与她的波兰情人背靠背地捆绑在一起,她被剃了光头,身前的牌子上写着:“我放纵自己和波兰人跑了。”1945年后,有一个苦涩的笑话嘲讽的正是那些与盟军士兵发生关系的女人:“打败德国士兵花了6年时间,但只花了5分钟就赢了一个德国女人。”然而她们这么做通常只是为了能活下去。
几个世纪以来,很多人都试图想出保护无辜者免受战争蹂躏的办法。许多时候,在许多地方,平民被视为与战士不同的一类人,如何对待每一个人都有其规则;例如,平民不应被视为战士,他们的生命、人员和财产都应幸免于难。然而,在战争引发的狂热中,规则很容易被打破或忽视,如果平民靠近战场或受到围攻,他们将遭受可怕的痛苦。1941年9月,当德军围攻列宁格勒时,该市的人口约有700万;1944年1月战争结束时,175万人成功逃脱,100万人死亡。在通常情况下,弱者们——孩子、老人、穷人会**先死去。有时,用军事战略家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来说,平民是“附带损害”,但他们往往被蓄意针对,成为借以削弱敌人的靶子。20世纪的全面战争给人类开具了一份巨大的账单。在第二次**大战中,有5000万至8000万平民死亡——我们永远都没法确定这个数字究竟是多少。这个数字的跨度如此之大,部分原因是,正如以前那样,记录往往没能被保存下来或是遭到了销毁,因为人们对应该将哪些造成死亡的因素计算在内产生了分歧:诸如武器、饥饿和疾病等。
修昔底德曾确凿地指出,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第16年,当米洛斯岛的人民无条件向雅典投降时,雅典人却“处死了他们俘虏的所有适龄军人,并将妇女和儿童当作奴隶出售”。1937年,在对南京的洗劫中,日军杀害了30万人,强奸了2万人,烧毁了南京1/3的建筑物。在欧洲的第二次**大战中,德国不仅将战俘当作奴隶劳工来使用——这与它自己签署的公约是背道而驰的,还迫使400万至500万平民为它的战事服务,这些人不仅来自被占领的苏联,也来自波兰、法国,还有意大利和欧洲其他地方。奴工们遭受了饥饿和虐待。那些无法工作的人——“吃闲饭的人”则被蓄意杀害,妇女被绝育或被迫堕胎。斯大林驱逐了各种不属于俄罗斯民族的少数民族,从大约120万伏尔加德意志人(Volga German)——他们的祖先世世代代生活在俄国,到18万克里米亚鞑靼人,理由是他们通敌。战争或来自战争的威胁也同样迫使平民出逃,就如1948年犹太复国主义民兵在巴勒斯坦所做的和20世纪90年代塞尔维亚民兵在波斯尼亚所做的那样。
我在贝鲁特举办过一场里斯讲座,它促使我再次思考,战争对平民意味着什么。1975—1990年间的内战一度摧毁了黎巴嫩,如今的这座城市显然已经恢复了元气。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建筑物上的弹痕或市中心假日酒店的废墟都在提醒着人们这段历史的存在。你会在国家博物馆看到它罗马式镶嵌工艺的表面被砸开了一个洞,为的是让狙击手能用枪瞄准那条将外面的各个参战方划界的绿线。我遇到了经历过战争的人,他们告诉我,他们学会了如何分辨不同的枪炮声,学会了在避难所里睡觉,学会了在他们心爱城市的废墟中尽可能继续如常地生活。当有人的家或店铺被炸毁时,他们会对彼此说:“Sihtak bil dinya(你的健康胜过世上的一切)。”
作为地中海东端的主要海港之一,贝鲁特曾在其五千年的历史中多次经历战争。城市中的居民认为它至少被摧毁和重建了7次。希泰人、腓尼基人、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拜占庭人、马穆鲁克人、奥斯曼人以及后来的法国人和叙利亚人都曾觊觎它。
**次十字军东征结束,在1110年,这座城市及其居民被敌人用剑和微缩木塔状武器袭击,而不是火箭和冲锋枪,就像从前和之后经常发生的那样,平民遭受了巨大的苦难。耶路撒冷国王鲍德温领导的十字军从陆地和海洋包围了这座城市,来自友方舰队的任何支援都无法解救大部分穆斯林居民。几年后,有一位编年史家说,两个月来,围攻的部队不断发动进攻,使得守军“无论白天夜晚都得不到哪怕一小时的喘息机会。于是基督徒们接连轮流工作,以难以忍受的劳动量耗尽了敌人的力量”。当这座城市**终沦陷时,绝望的市民们向大海逃去,结果遭到了从船上跳下来的基督军队的猛烈攻击。“那些不幸的市民们,”这位编年史家说,“很不巧地被夹在两个敌对集团中间,被这一方和那一方先后围困,被两方之间的利剑所杀。”据说有几千人丧生,**终鲍德温自己也厌倦了屠杀,下令停手。

洗劫城市并强奸和杀害其中的居民有着一段长久却不光彩的历史。有时指挥官试图控制他们的士兵:他们常常命令士兵犯下暴行,或鼓励他们随心所欲地对待平民。当日本军队在1937年侵略中国的城市南京时,日军军官指挥士兵对中国平民进行折磨、杀戮和强奸。一位军官说,**初,新兵们目睹发生的事情时震惊不已,“但他们自己很快就会做起相同的事情”。开展围攻的时间越长或代价越高,一个城镇的公民在投降后就越有可能迎来可怕的命运,因为进攻的士兵们认为抵抗行为延长了他们这些进攻者吃苦头的时间。1579年,当西班牙士兵从荷兰叛军手中夺取马斯特里赫特时,1/3的原住居民遭到屠杀。
三十年战争期间,马格德堡的厄运被人们当作证明内战之残酷的例子铭记了几个世纪。1631年3月,当哈布斯堡帝国军队和天主教联盟开始围攻马格德堡时,这个以新教教徒为主的城镇里有大约2.5万名居民。**终马格德堡在那年5月沦陷,帝国军队纵火将其烧毁,1900座建筑中的1700座被摧毁。胡作非为的士兵强奸妇女和少女,大约有2万平民死亡。据次年的人口普查显示,仅有449人仍然居住在该城。
在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中,英国国王在一次讲话中敦促他的军队继续进攻法国的阿夫勒尔镇,如今这一讲话已成为英国文学中一个珍贵的部分:“亲爱的朋友,再一次共赴战场,再冲一次,或者用我们英国人的尸体把墙堵起来!”在英国,这位备受敬仰的勇士国王,其英雄情怀同样受到体育评论员、股市分析师和政界人士的欢迎。不过他们应该读一读亨利的下一篇演讲,那是在两幕之后,一段好笑的插曲过后。他告诉阿夫勒尔城的管理者和市民,如果他的士兵们必须通过打仗才能攻占这个城镇,那么他们将不会手下留情。当阿夫勒尔城的人们从城墙上往下看的时候,他对他们说,投降吧,趁他们还有这个机会。
要不然,嘿,只要一眨眼,
那无法无天的兵丁不管满手血污,
不管耳边的一阵阵尖声惨叫,
一把拖住了你们家闺女的秀发往外跑;
你们的父老乡亲是多么可敬,
却给一把揪住了银白的胡须——
高贵的额头,也得对准墙脚撞!
你们那些赤裸裸的婴孩,被高高地挑在枪尖上,
底下,发疯的母亲们在疯狂哭号,
那惨叫声直冲云霄,好比当年希律王大屠杀
时的犹太妇女一样。
你们怎么回答?你们是愿意投降,避免这场惨剧呢,
还是执迷不悟、自寻死路?
战争不会彬彬有礼地到来,也不会让平民选择是否参与其中。将领们会在自己及其军队撤退之时下令实施焦土政策。在欧洲,第二次**大战即将结束的时候,德国**高指挥部对自己的百姓漠不关心,下令保卫“每一栋公寓、每一幢房子、每一丛篱笆、每一个弹坑,直到耗尽**后一个人和**后一颗子弹”。1945年3月,德国距离**终的溃败显然只剩下几星期的时间了。《柏林的女人》一书的作者看着德国军队行军经过她所在的街区。“发生什么了?”她问道,“你们要去哪里?”一个人喃喃自语,他们在誓死追随元首。“他们显然不太在意我们。” 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在战争中,所有军队行军都会经过宁静的乡村——即使那些友好的军队也一样,边走边搜罗可获得的食物。农舍着火,牛被赶走。海军击沉商船或封锁港口;轰炸机向可能有军事用途的对象投掷炸弹,但其中通常也包括住宅、学校和医院。平民们必须尽其所能地生存下去,但疾病和饥饿也可能成为针对他们的杀手之一。16世纪前25年,在意大利帕维亚的街道上,文艺复兴时期的宏伟建筑巍峨耸立,街上的孩子们却因饥饿而哭泣。该城的人口从1500年的1.6万人下降到1529年的7000人以下。一个世纪后的三十年战争中,德国各州人口减少了25%至40%。其中的一些死亡事件是事出有因,但其中许多都是携带疾病的大部队转移的副产品,那些本就因食物短缺而变得虚弱的人又遭到了疾病的袭击。**次**大战结束时,致命的流感疫情便袭击了全**,造成多达5000万人死亡,它很可能就是部队在大规模向前线转移时迅速蔓延到全**的。
无论是从平民身上榨取资源,还是迫使敌人迎战,抑或削弱其继续作战的意志,长期以来,蓄意将平民作为攻击目标一直是战争中的一种策略。几个世纪以来,欧洲围困敌方的军队都会向被围方索要财宝,以此让城镇和修道院免遭破坏,居民免遭杀戮。无政府状态的战争常常为私营企业掠夺平民开辟道路。14世纪,在英法百年战争期间,自称“砸杆”(Smashing Bar)和“铁臂”(Arm of Iron)的私人帮派在法国各地游荡,他们敲诈勒索,实施残忍的行为并进行杀戮,就像黎巴嫩内战中的武装帮派,以及如今利比亚或刚果部分地区的武装帮派一样。
1356年至1364年间,法国有450多个地方被迫支付赎金。有时,军队和私人帮派就像黑手党或科萨·诺斯特拉一样,要求人们定期缴纳保护费。在16世纪的德国和荷兰,户主们可以得到一张他们已经付清了费用的证明(德语是“Brandschatzung”,或者说是火灾税),军事当局甚至备有预先打印好的表格,上面留有空白栏,等待被填写上金额和日期。人们如果未能按时缴纳经常性税款,则会遭到“处决”——通常是烧毁村庄,甚至是处决当地人。即使入侵军队会遵守他们自己的规则,平民仍会被视为剥削的对象,日用物资和积蓄会被拿走使用,房子会被侵占,作为士兵的住处。有时军队会尝试为此付款,但他们提供的期票和凭证往往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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